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艾米莉·勃朗特诗14首

星期一诗社 2024-01-10
艾米莉·勃朗特(Emily Jane Bronte,1818年7月30日-1848年12月19日),19世纪英国作家与诗人,著名的勃朗特三姐妹之一,世界文学名著《呼啸山庄》的作者。这部作品是艾米莉·勃朗特一生中唯一的一部小说,奠定了她在英国文学史以及世界文学史上的地位。此外,她还创作了193首诗,被认为是英国一位天才型的女作家。
艾米莉的姐姐夏洛蒂·勃朗特的传记作者说,艾米莉生性独立、豁达、纯真、刚毅、热情而又内向。她颇有男儿气概,酷爱自己生长其间的荒原,平素在离群索居中,除去手足情谊,最喜与大自然为友。从她的诗和一生的行为,都是她天人合一宇宙观与人生观的表现,有人因此而将她视为神秘主义者。其实人与自然的关系,从来就是人类文明史上重要的命题,爱米丽不过是步历代哲人、隐者、科学家、艺术家后尘,通过生活和创作,身体力行地探寻人与自然的关系。
由于艾米莉一生经历简短,她既未受完整系统教育,又没有爱情婚姻实际体验,人们对于她能写出《呼啸山庄》这样深刻独特的爱情绝唱也曾疑惑不解。勃朗特姐妹自幼相互鼓励、切磋,以读书写作为乐,这一方面大大冲淡了物质匮乏之苦,同时也培养锻炼了她们的写作功力。
艾米莉的写作,从诗开始,她在着手创作《呼啸山庄》之前十六七年间,陆续写出习作诗文《贡代尔传奇》。《贡代尔》这部诗虚构了贡代尔联合王国一个成员国的公主若西纳,最后成为联合王国女皇的传奇故事,诗中描写了若西纳一生如火如荼的爱情和轰轰烈烈的业绩。这是一部充满浪漫情调的仿英雄传奇。她还创作了若干短诗,如今所见,仅近二百首诗。姑且不论它们本身的艺术价值,这些文字起码也是创作《呼啸山庄》这部不朽之作的有益准备。换言之,她写《呼啸山庄》,是她写诗的继续。她的诗,真挚、雄劲、粗犷、深沉、高朗,这也是《呼啸山庄》的格调。



信仰与沮丧


“冬风萧瑟而狂烈,

亲爱的孩子,到我身边来歇;

抛开你的书本和无人陪伴的游戏;

趁夜色渐起,

让我们说着话,打发夜的愁绪。


  “伊尔妮,在我们栖身的四壁周遭,

十一月的狂风正无声地呼啸;

没有一丝微风能闯进这里,

将我爱女的发丝掀动些许,

我望着炉火,心中欢喜,

她的目光也同样光彩熠熠;

我感到她那柔嫩的脸庞,

欢愉而静默地贴在我的胸膛。


  “然而,纵使一切如此宁谧,

我心中仍泛起苦涩和忧虑;

绯红的火光欢快地飞舞,

我的思绪却徘徊在冰封的幽谷;

我梦见沼泽,和迷蒙的山岗,

日暮在此没入黑暗与森凉;

因为,在那些凄寒的山间,

我曾钟爱的人们正孤独长眠。

我肝肠寸断,心痛难抑,

惘然的追悔令我身心俱疲,

因为我再也无缘与他们相聚!”


  “父亲啊,当我年幼,

当你远在海的那头,

这些思虑曾完全将我左右!

我时常枯坐良久,

熬过凄风苦雨的长夜悠悠,

也曾从枕上抬头,却只窥见

暗月徒然挣扎在天间;

还曾惶然聆听声声巨响,

那是惊涛拍岸,浪碎石上;

我满心惊惧,彻夜警觉,

侧耳倾听,不敢安歇。

人生在世,有如此多的恐惧,

可我的父亲啊,逝者却不必这样忧虑。


  “噢!我们不必为他们忧伤,

坟茔凄凉,却实非他们的眠床;

他们的身躯虽已归入尘土,

快乐的灵魂在上帝身侧享福!

你话虽如此,却嗟叹不止,

怅惋你的挚友终有一死。

啊!亲爱的父亲,可否将原因揭示?

因为,如果一切的确如你所述,

如此伤怀岂不毫无用处;

恰似为一粒渺小的种子叹息,

只因它原本结在树上无人注意,

如今却坠入肥沃的土地,

破壳新生,焕发灿烂的生机——

深深扎根,拔地而起,

葱郁的枝条招摇在天际。


  “而我,每当念及逝者已矣

却不会恐惧,也不会哭泣,——

我深知彼岸有一片神圣的天地,

  那港口正为我与至亲开启;

我凝望时间之河浩瀚无际,

  心中渴望早日抵达那圣地,

我们诞生在那里,我和你

死后也会在此与至亲相遇;

让痛苦与腐坏远离,

再度与上帝合而为一。”


  “甜美可靠的孩子,你所言极是!

  你比你的父亲更加睿智;

尘世的风暴怒号不止,

  却只会增强你渴望的意志——

和你热切的期盼,去穿越风暴与波涛,

  去经受狂风呼号、海浪咆哮,

最终抵达那永恒的家园,

  那岿然不渝的彼岸!”




群星


啊!为何,当夺目的太阳

  让人间重沐欢乐,

你们却纷纷离去,

  在天上徒留荒漠?


整个夜晚,你们灿烂的双眼

  向下望进我的眼眶,

我满怀感激地慨叹,

  祝福那神圣的目光。


我平静地饮下你们的光芒

  如同饮下生命的活力;

变幻的梦境让我欣喜若狂,

  犹如海燕在洋面嬉戏。


思绪连连,星斗满天

  遍布茫茫的无垠之境;

甜蜜的感召,亦近亦远,

  那悸动证明你我心心相印!


晨曦你为何要前来打破

  这崇高而纯粹的魔力;

为何要投下你冷酷的光波,

  以烈焰炙烤那面庞的宁谧。


血红的太阳升起,他如箭的光芒

  猛烈地冲击我的眉梢;

自然之灵蠢动而欢畅,

  而我的灵魂却陷入了哀伤的低潮!


我垂下眼帘,但这层薄纱,

  怎能挡住他炽烈的光芒,

迷蒙的山谷沐浴金色的光华,

  太阳在山顶闪闪发亮。


我躺回枕上,

  想唤回夜晚,

想再看你们庄严的光芒,

  拨动我和我的心弦!


但无济于事——枕头在发亮,

  屋顶与地板也都闪耀光辉;

树上的鸟鸣清脆嘹亮,

  清风微微掀动门扉;


帘帷翻飞,苏醒的蚊蝇

  在我房中振翅低吟,

宛如囚徒,直到我起身,

  放它们自由飞行。


噢,星辰、梦境,和温柔的夜晚;

  噢,归来吧,群星与暗夜!

来为我遮蔽这不速的光线,

  他毫不温暖,唯有灼热;


他将苦难者的鲜血榨干;

  饮下的不是甘露,而是泪水;

就让我在他刺目的统治下酣眠,

  醒来时只与你们相随!



哲人


“停止思索吧,哲人!

  你沉湎幻梦已经太久

闭塞地囿于这暗室阴沉,

  不顾夏日的艳阳当头!

环视宇宙的灵魂啊,你的这番思悟

又将以怎样的悲歌结束?”


  “‘噢,因为有朝一日,

  我将睡去,湮没无闻,

  毫不在意

  雨水浸透或冰雪覆身!

  天堂的承诺,这些狂烈的火焰

  无法完全或一半兑现;

  地狱的威胁,和那永恒的烈焰,

  无法压抑这不灭的意愿!’”


“我曾这样说过,也依然这样坚称;

  面对死亡也决不改口——

我小小的躯壳中有三位神明,

  日日夜夜交战不休;

他们在天堂无法共容

  却在我的心中相聚;

他们将始终寓于我的心胸

  直到我遗忘自己的本体!

噢,但愿终有一天,我心间

  不再有他们彼此纠缠!

噢,但愿终有一日,我能安眠,

  内心不再苦闷忧烦!”


“一小时前,我看见

  一个幽灵就站在你这里,

三条河流淌过他脚边,

  深度相同,流速相一——

一条金黄——一条红得像血一样;

  另一条如宝石般莹蓝;

但在它们汇合的地方,

  河流却坠入漆黑的海面。

幽灵将闪烁的目光,

  投向脚下暗夜般的海洋

突然间,那美好的深处迸发光芒

  把四下照得通明透亮——

它白亮胜似日光

  美丽远在它分开的源头之上!”


“即使只为那幽灵、先知,

我也已穷尽一生去观察与找寻;

  我在天堂、地狱、人间与空中寻觅他的影子——

无止境地探寻,却始终不得要领!

只要能看到他灿烂的双眼

  点亮那蒙蔽我的阴云,

我就不会这样懦弱地呻唤

  说要停止思索,放弃生命;

也不会视遗忘为福分,

  或急切地向死亡伸出手臂,

祈求用这鲜活的呼吸和敏锐的灵魂

  换取毫无知觉的长眠安息——

噢,就让我死去——好让那力量和意愿

  停止残酷的交战;

就让失败的正义,与胜利的邪念

  消弭在长眠之间!”




追忆


你冰冷地躺在地下——身上白雪堆积,

远远地、远远地离去,冷却在阴郁的墓地!

我唯一的爱人啊,难道说,我已忘记去爱你,

时间横扫一切的浪潮,我是否终究无法抵御?


如今,难道我独自一人时,思绪

已不再飞越崇山,徘徊在北部的海岸,

或收拢双翼,在石楠与蕨叶间小憩

看它们覆盖你高贵的心,直到永远?


你冰冷地躺在地下——而在棕褐的山间,

已有十五个寒冬化为春天:

但那不肯遗忘的灵魂依然痴心不变,

纵然已在变迁与挣扎中熬煎多年!


年少时甜蜜的爱人啊,当世俗的潮汐将我卷去,

请原谅,如果我把你忘记;

困扰我的是别的渴望和别的希冀,

那希望只会蒙蔽,却无法让我辜负于你!


再没有新的光芒照亮我的天际,

再没有第二个清晨为我放亮;

我毕生的幸福都由你宝贵的生命赐予,

我毕生的幸福都已与你一同埋葬。


然而,当时光带走往日金色的美梦,

就连绝望都丧失了摧毁的能力;

我才明白生命该如何去珍重,

去巩固与丰富,即使没有欢愉。


于是我告别枉然的激情,止住了泪滴——

抽离我年轻的灵魂,不再渴慕于你;

我抵御那灼人的渴望,好让灵魂不至随你而去,

钻入那早已被我视为己有的墓地。


即便如此,我仍不敢任心灵受苦,

不敢在记忆醉人的疼痛中沉溺;

一旦深陷那美丽的痛楚,

我又如何再将世间的一切舍弃?




一场死亡


“啊,白昼!他不能死在

你明媚的日光之中!

啊,太阳,你如此平静地消逝在

这光辉灿烂的天空;


“他不能离你而去,

当清新的西风缭绕,

当你的光芒带着欢愉

洒在他青春的眉梢!


“爱德华,醒来吧,醒醒——

黄昏金色的光晕

温暖明亮地投在阿登湖心——

带你走出你的梦境!


“我的挚友!我双膝跪地

在你身边

祈祷你在远渡永恒的重洋之际,

再留一小时给人间:


“我听见波涛喧嚷——

看见白浪滔天;

却还没窥见什么彼岸

能宽慰我疲惫的双眼。


“不要轻信他们的怂恿,

说远方有伊甸园般的岛屿;

回头吧,远离那狂暴的浪涌,

回到你的诞生之地。


“是疼痛,而不是死,

在你胸中挣扎——

不,振作吧,爱德华,再醒来一次;

我不愿让你倒下!”


他用长长的一瞥,将我严厉地责备:

怪我不堪忍受那份伤悲——

他眼中无声的痛苦令我心碎,

我为那些无用的祈祷而惭愧。


此刻,忽然间

翻涌的杂念骤然停止;

再没有一丝悲哀来扰乱

我的灵魂,在这可怕的一日。


美好的日光趋于苍白;

暮色中的微风也渐渐安静:

夏日的露珠轻滴下来,

湿了溪谷、草地,和沉默的树林。


随即他的目光开始黯淡,

在长眠的重压下尽显疲惫;

他的眼珠开始莫名地晦暗,

混浊昏黄,尽管噙满泪水。


但它们没有流泪,没有变换,

不再转动,也不再垂下眼帘;

它们依然彷徨,却停止了流转——

不再顾盼,却尚未安眠!


于是我明白他在死去——

我俯身,捧起他无力的头颅;

没有呼吸,也没有叹息,

于是我明白他已亡故。





红雀掠过嶙峋的幽谷,

  野云雀翱翔在高渺的天空,

蜜蜂在石楠丛中飞舞,

  我的淑女就藏在花叶之中:


野鹿在她胸口吃草;

  野鸟在她身边育雏;

它们都受过她微笑的爱抚,

  如今却留她一人孤独!


我相信,当阴暗的坟墓

  刚刚把她的形骸殓入;

它们也曾以为自己内心深处

  不会再有光明的幸福。


它们也曾以为在未来的岁月

  悲伤的潮水将长流不息;

但如今它们可还有痛苦的感觉,

  它们的眼泪又在哪里?


好吧,就让它们去争夺荣誉的鼻息,

  去追逐欢愉的影迹——

殊不知她居住在这死亡之地

  也早已改变,毫不在意。


纵使它们的双眼凝视与哭泣,

  直到耗干悲伤的源泉,

她也不会打破沉睡的静谧,

  报以哪怕一声叹惋!


吹吧,西风,拂过那孤冢,

  仲夏的清溪流水叮咚——

此外再无须别的响动

  来抚慰我那淑女的梦。




期望


对于你,人间依旧是多么美好,

——多么充满幸福!

真正的邪恶是那么地少,

也罕有不幸虚妄的幻影!

春日还能给你那么多的荣光,

夏日还能令你那么快地遗忘

十二月阴郁的日子!

你为何紧抓不放,

青春的珍宝,那欢愉的韶光,

  当青春已逝,而你已盛年将至?


当你的同辈,

与你财富、年纪相当的同类,

泪眼看他们的晨晖,

  化作浑噩而沮丧的白昼;

倒不如死时少不更事,

尚未在流浪中迷失心智,

不幸的奴隶,被强烈的激情钳制,

  沦为虚弱而绝望的鱼肉!


“因为,他们享受时我却在希望,

而满足会将希望摧残;

我如孩童般深信不疑地盼望,

等待至福——和珍贵的安眠。

不久,一个善思的灵魂教导了我,

我们必将渴望,直至生命陨落;

 世间的每一种欢愉

 最终都将逝去,终将遭到厌弃!


“这我早已预见——也不会去追赶

  那些倏然飞逝的背弃;

但是,我双脚稳固、面色淡然,

那诱人的角逐,我决不参与,

我凝望冲刷沙滩的波浪,

  融入亘古不变的海洋——

我在此抛下欲望的船锚,

让它深深扎进未知的永恒;

但愿我的心永不疲劳,

始终期待将来的前程!


“如今,在我眼里

是希望的魔力

如青春般,美化了自然界的万般神秘,

  无论可怖还是美丽——

希望抚慰我的哀愁;

宽解我,当我为他人心忧,

她让我坚强,让我能去承受

  我命中注定的际遇。


“快乐的抚慰者啊!难道我会胆寒,

难道我会畏惧坟墓的黑暗?

难道我不会含笑倾听死亡的狂澜——

  只要有你支持,我的向导?

当下的命运愈是偏倚,

我胸中愈是胀满快意,

我会凭借你赋予的力量,坚强地去希冀

  命运的回报!”




囚徒(节选)


我在地牢中悠闲地漫步,

毫不在意在此受苦的人物;

“严厉的狱卒,拉开沉重的铁条吧!开门!”

他不敢不从——铰链转动,发出刺耳的尖声。


“我们的客人身处黑暗。”我低声说道,望向那地牢,

格栅窗外的天空失却了蓝色,变得又灰又小;

(此时正值美好的春日放声大笑,尽显苏醒的骄傲)

“是啊,黑暗至极!”说话的是我阴沉的向导。


请上帝宽恕我那时年少无知,口不择言;

我开始讥诮,当潮湿的石板上响起冰冷的铁链:

“关押在三重墙内,难道你竟如此可怖,

必须被我们捆绑于此,再用脚镣束缚?”


囚徒抬起头来,她的面容是那么柔和温婉

如同大理石雕刻的圣人,或熟睡婴孩的脸;

她的神情是如此温柔和缓、甜美清丽,

没有一丝悲伤的阴影,或痛苦的痕迹!


囚徒抬手按住前额;

“我挨了打,”她说,“我在忍受折磨;

但你们坚实的门闩和铁条毫无用处,

它们纵是钢铁铸就,也无法将我久久困住。”


冷酷的狱卒嘶声大笑:“难道我该听你胡言乱语;

痴心妄想的可怜人,依你所见,你的请求我会同意?

况且,你以为你的呻吟会融化我主人的心?

哈!那你还不如等太阳熔化花岗岩的坚硬。


“我的主人说话轻声细气,外表温文和善,

但他背后那个灵魂,却比燧石更坚;

我虽看似凶悍粗野,但要论凶暴乖戾,

却远远无法与我体内的鬼魂相比。”


她唇上浮现一抹轻笑,近乎鄙夷,

“我的朋友,”她柔声说,“你何曾听我哀恸哭泣;

除非与至亲重逢,或重返我往日的生活,

我才会流泪控诉——但朋友,不到那时我的眼泪绝不掉落!


“不过还请你转告我那位暴君,我不是注定

长年在忧郁、苍凉与绝望中承受厄运;

每个夜晚,希望的信使都会来到我心头,

许我短暂的生命,与永恒的自由。


“他乘着暮色中涌动的清气,带来西风阵阵,

还有天边最明亮的黄昏与最灿烂的星辰。

风儿戚戚低语,星辰放射温柔的光芒,

眼前的景象瞬息万变,令我深陷渴望。


“我渴望的不是壮年所知的景象,

那时,当我细数未来的悲伤,惊惧让欢愉变得疯狂。

那时,纵使我灵魂的天空布满温暖的光芒,

我也不知它们来自何方,是雷暴还是太阳。


“不过,首先,一切归于宁静——安详悄然降临;

绝望的挣扎不再,骇人的焦躁骤停。

无声的音符抚慰我的心,奏响沉默的乐章,

那种和谐,我今生今世都难以想象。


“随后那无形之物出现;揭示它那看不见的真相;

我摆脱了外在的感官,只用内在的精神感知猜想:

它的羽翼近乎自由——找到了它的家园与海港,

它丈量那海峡,俯冲而下,去挑战最后的边疆。


“噢,但受阻是多么可怕——痛苦是多么巨大——

当耳朵开始倾听,眼睛开始观察;

当脉搏开始跳动,大脑重启思考,

灵魂就触到肉体,肉体就触到镣铐。


“但我依然宁愿忍受剧痛,不肯免去煎熬,

疼痛越是剧烈,幸福就越早降临;

无论它身披地狱的烈焰,抑或天堂的璀璨,

若这幻象是死亡的使者,它就神圣非凡!”


她不再说话,我们默然转身离去——

我们的力量再不能令这囚徒恐惧:

她的脸颊和闪光的双眼,似在向我们宣示,

人类擅自的判决,已被天国废止。




希望


希望只是个羞怯的朋友;

  她坐在我那牢笼外头,

看我的命运向何处走,

  像事不关己的人旁观袖手。


她恐惧起来尤其残酷;

  阴郁的一天我透过铁条

向外望去,见她就在近处,

  可她倒好,竟别过脸去不把我瞧!


像个冒牌的狱卒,装作把我看得紧紧,

  还在争吵,就开始示意和平;

我在哭泣,她却唱个不停;

  我若倾听,她又会骤然安静。


她是如此虚伪,如此无情;

  当我最后的欢愉散落在地,

可怜的碎片零零星星,

  连悲伤见了都唉声叹气;


可希望呢,原本她只需轻声关切

  便能安抚我狂烈的剧痛,

但她却振翅高飞,直上天阙,

  离我而去,再无影踪!




白日梦


我独自躺在夏日午后

  洒满阳光的山坡上;

这正是五月大喜的时候,

  她要嫁给她年轻的爱人,六月新郎。


这位新娘中的女王似乎恋恋不舍

  不愿离开她母亲的胸膛,

而她父亲却把微笑的喜悦

  送给自己膝下最美的姑娘。


繁茂的树枝婆娑摆动,

  欢快的鸟儿高声歌唱;

但在所有的宾客当中,

  唯有我一人面带惆怅!


人人都想避开我

  郁郁寡欢的样子;

灰色的岩石凝望着我,

  问我:“你来所为何事?”


我竟答不上来:

  其实,我并不知道

自己为何带着满眼悲哀

  来看这一派明媚闪耀。


于是,我躺在石楠坡上,

  感知我的心灵;

与它一道带着忧伤

  沉入异想的梦境。


我们想:“等冬天再度降临,

  这些绚烂美景又到何处去寻?

只会消失殆尽,如虚妄的幻影,

  化作空洞的笑柄!


“那些鸟儿,别看现在唱得起劲,

  等穿越了干冷的沙漠,

它们将如暮春那可怜的幽灵,

  忍饥挨饿,成群飞过。


“我们有什么理由欣喜?

  如果树叶凋零的痕迹

早在它尚未转绿,

  就已如此清晰!”


事实是否真是这样,

  我从来无法确定;

但伴着一阵愤怒的悲怆,

  我在沼泽上舒展身心。


千千万万簇明灭的火苗

  仿佛在空气中燃烧;

千千万万把七弦琴银光闪耀

  远远近近奏响仙乐飘飘。


我感到自己的呼吸仿佛

  充溢着神圣的火花,

我感到天光夺目

  织成了我石楠的床榻!


当广袤的大地应和着

  它们神异的曲调,

那些闪光的精灵也对我

  唱起,或似在吟唱歌谣。


“噢,凡人!凡人!让他们消亡;

  让时间与眼泪去摧残,

我们好在天上

  处处撒播笑语欢颜!


“让哀伤去扰乱那受苦之人的心绪,

  让黑夜将他的前路遮盖;

让它们催他早日安息,

  祝他长眠永不醒来。


“这世界于你如同坟冢,

  抑或一片荒芜的沙漠;

于我们,它却是姹紫嫣红,

  一日更比一日灼烁!


“我们若是掀起头巾,

  飞快地给你一个眼神,

你就会替生者高兴,

  因为他们向死而生。”


音乐戛然而止;午间的梦境,

  如夜晚的神游,倏然消逝;

但幻想她不时仍会断定:

  自己美好的畅想皆属真实。




致想象


当我厌倦了终日忧伤,

  当我尝尽了世间的苦难,

当我迷失方向心中绝望,

  是你亲切的声音将我呼唤:

噢,我真挚的朋友!我并不孤单,

每当听到你这样细语轻言!


外部的世界已毫无希望;

  内心的世界我加倍珍惜;

你的世界从不会滋长

  诡计、仇恨、顾虑和冰冷的怀疑;

在这里,我、自由与你,

拥有统治全境的绝对权力。


即使被危险、愧疚与黑暗环绕,

  又有什么关系?

只要我们胸怀

  一片澄明的天宇,

那里有千万道光芒撒播温暖,

无数颗太阳驱散冬的严寒。


理智确会抱怨不停

  怪真实的自然太过灰暗,

还会告诉那颗受苦的心灵,

  它珍藏的梦是多么无用,注定枉然;

真理也会粗暴地践踏

那刚刚绽放的幻想之花。


但你始终守在一旁,

  召回萦绕我心的幻景,

为萎靡的春日注入新的荣光,

  从死亡中召唤更加鲜活的生命,

再用美妙的轻声细语,

描述那光明如你的真实天地。


你至福的幻景我并不相信,

  但置身傍晚宁静的时光,

我依然怀着永远感恩的心,

  欢迎你,仁慈的力量;

你抚慰人类的烦恼忧伤,

当希望枯竭,你就是更好的希望!




她闪耀得多么明亮


她闪耀得多么明亮!

  我躺在她守护的光辉之下;

当天堂与人间对我轻唱:

  “明天你要醒来,今夜尽情梦吧。”

好了,来吧,幻想,我美好的爱人!

  请在我悸动的两鬓上轻吻;

请在我寂寞的卧榻上俯身:

  赐我安眠,赐我福分。


世界渐渐远去;黑暗的世界,再见!

  严酷的世界啊,请你回避,直到白天;

纵然这颗心有你无法驯服的骁悍,

  但它仍需抵抗,若你执意拖延!


你的爱我不愿、不愿分享;

  你的仇恨只令我笑容绽放;

你的悲伤教人心痛——你的冤屈让人神伤,

  可是,噢,我决不会轻信你说的谎!

我举头凝望繁星点点

  闪烁在那永无风浪的海洋,

我唯愿造物所知的一切苦难

  都包含在你身上!


这就是我今夜的梦境;

  梦中的天堂绚烂光明

沐浴永恒的福祉,历经无尽的光景

  在光的轨道上运转不停;

我想象天外另有一重世界,

  疲惫的双眼无法企及,

在那里智慧从不对爱情不屑,

  恶名无法将美德遮蔽;


在那里,遍体鳞伤的弱者不必强带笑意,

  当他被“命运”抽打得痛苦扭曲,

也不必强忍着包容她的恨意,

  只将叛逆深埋心底。

在那里欢愉不会铸成大错,

  理智不会徒然地劝说;

背叛绝无力量,真理绝不虚弱,

  痛苦不是喜悦的必然结果;

在那里平静绝非了无生气的悲叹,

  希望,不会是灵魂的幻影;

生命不是一场劳役,空虚而短暂;

  死亡不是主宰一切的暴君!




同情


你不该绝望心碎:

  当夜空中缀满繁星;

当黄昏悄然降下露水,

  当阳光为清晨镀金。

你不该绝望挣扎:

  尽管眼泪可能汇成河流,

难道那些最美好的年华

  不是永在你心头?


它们哭泣,你也哭泣,想必应是这个道理;

  你一感慨,风儿也随你叹息,

冬日将哀愁抖落在雪地,

  秋日的落叶在冰雪之下堆积。

但它们终将复生,而你的命运

  也与它们紧紧相依。

所以,继续前行吧,即使并不欢愉,

  也永远不要心碎不已!




为我辩护


噢,你明亮的眼睛必须立即回应,

当理性用轻蔑的神情,

嘲笑我的不幸!

噢,你如簧的巧舌必须为我辩护,

说明我为何选择与你共度!


严厉的理性前来审判,

她特意穿上一身晦暗:

你,我的辩护人,会否哑口无言?

不,炫目的天使,请你申辩,

我为何将世界疏远。


为何我竟执意想要

与世间众人分道扬镳,

独自走上无人问津的小道,

权力与财富统统不要——

也没有荣誉的桂冠或快乐的花束环绕。


这些于我确曾美好非凡;

它们或许也曾听我许下誓言,

看我将供品呈上它们的祭坛;

但轻率的赠礼常被无视,

我的供品自然受到鄙视。


于是我衷心起誓,

不再寄望它们祭坛的圣石;

改用整个心灵去崇敬

你,无所不在的幻影;

我的奴隶,我的挚友,我的国君,

你是奴隶,因为你依然听我号令;

必须服从我多变的心情,

作用好坏都由我来决定:

你是挚友,因为无论黑夜天明

你总带给我无间的欢欣,——


我亲爱的痛楚,你撕裂灼烧

让我无法感知世俗的烦恼,

再从我的眼泪中榨取祝祷;

你是国君,纵然克己慎行

却将反叛教给了你的子民。


难道我不该去崇尚,

坚定的信仰,和不竭的希望,

只因我能凭自己的灵魂如愿以偿?

开口吧,幻象之神,为我辩护,

诉说我为何选择与你共度!

齐 彦 婧 译




曹 植《 美 女 篇 》

为什么“美人喻君子”,可以成为阐释诗歌的一种模式呢?在中国封建社会的伦常关系中,君臣之义与男女之情有类似之处,所谓“男女之情通于君臣朋友”,“贤女必得佳配,贤臣必得圣主”。然而,贤女往往不得佳配,贤臣往往不遇圣主,这种人生命运也有相同之处。因此,屈原《离骚》所开创的“美人君子”之喻,才可能为历代有相同情感体验的文士所选择沿用,成为抒发“士不遇”的主题,表现文人自赏自怜心志的一种典型手法。
美女妖且闲,采桑歧路间。柔条纷冉冉,叶落何翩翩!
攘袖见素手,皓腕约金环。头上金爵钗,腰佩翠琅玕。
明珠交玉体,珊瑚间木难。罗衣何飘飘,轻裙随风还。
顾盼遗光彩,长啸气若兰。行徙用息驾,休者以忘餐。
借问女安居?乃在城南端。青楼临大路,高门结重关。
容华耀朝日,谁不希令颜?媒氏何所营?玉帛不时安。
佳人慕高义,求贤良独难。众人徒嗷嗷,安知彼所观?
盛年处房室,中夜起长叹。
曹植的《美女篇》,是建安时期文人乐府诗的代表作。这首诗取首句前两字为题,从不同角度描绘了一位美貌而高节的美人形象。其中描绘美人的容貌服饰一段,明显脱胎于汉乐府民歌《陌上桑》。开篇两句“美女妖且闲,采桑歧路间”,就点出了这是一位美丽的采桑女,令人联想到《陌上桑》中“罗敷喜蚕桑,采桑城南隅”两句。接下描写美女采桑的动作:“柔条纷冉冉,叶落何翩翩!”并由此逐步展示美女的姿态和身上的饰物:“攘袖见素手,皓腕约金环。头上金爵钗,腰佩翠琅玕。明珠交玉体,珊瑚间木难。罗衣何飘飘,轻裙随风还。”最后是画龙点睛之笔:“顾盼遗光彩,长啸气若兰。”与《陌上桑》的平实叙述相比,《美女篇》的描写更有层次,语言更为生动,而且注意描摹美女的高雅神态。
“行徙用息驾,休者以忘餐。”这两句承上启下,是借助旁观者的眼光,侧面衬托美女的美貌。这也是从《陌上桑》中“行者见罗敷,下担捋髭须。少年见罗敷,脱帽著帩头。耕者忘其犁,锄者忘其锄。来归相怨怒,但坐观罗敷”几句变化而来的。接下几句采用问答形式,让美女自叙其显贵家门,这仍然有《陌上桑》的痕迹。但是,从“容华耀朝日”一句起,《美女篇》的内容已转为抒发观者的议论感慨,而与叙述故事的《陌上桑》完全脱节了。
如果抛开《美女篇》与《陌上桑》的联系,《美女篇》本身的结构可以分为三个部分。第一部分描写美女的容貌神态,已如前述。第二部分从“行徙用息驾”至“玉帛不时安”,描写“众人”观美女及其议论。“众人”为美女的惊人姿色和显贵家门而赞叹,并为美女至今未嫁而惋惜,于是责怪媒人不及时来议婚。如果全诗至此结束,也未尝不可。只是如此落笔,诗中的美人,依旧有采桑女的影子,不可能转为君子的化身了。而诗中“容华耀朝日,谁不希令颜?媒氏何所营?玉帛不时安”这两句议论也不过出自人之常情,并无独到之处。
《美女篇》的关键转折之笔,是第三部分,即结尾六句。诗人以完全不同于“众人”的眼光,来理解美女的心志,设想美女的忧思。“佳人慕高义,求贤良独难。”佳人所追求的不是凡俗之夫,而是要选择一位贤德之君;并不是美人无处可嫁,而是贤君实在难得。即使贤君难求,也不肯屈身下嫁。正因为佳人有如此高志,可以想象到她“盛年处房室,中夜起长叹”的忧思。这一切都是众人所不能理解的,“众人徒傲傲,安知彼所观”。显然,诗人已经自诩为佳人的知己,或者说诗人是以己之情来推测佳人之志的。
正是“佳人慕高义,求贤良独难”、“盛年处房室,中夜起长叹”四句诗,曲终奏雅,为后代论诗者揭示诗中“美人”形象的深层寓意留下了余地。唐代张铣在《文选》“五臣注”中已经明确指出,这首诗“以美女喻君子。言君子既有美行,上愿明君而事之。若不得其人,虽见征求,终不能屈”。从此以后,“以美人喻君子”,就成为阐释这首诗的基本思路。如宋人郭茂倩《乐府诗集》分析这首诗就完全是张铣之说的复写:“《美女》者,以喻君子。言君子有美行,愿得明君而事之;若不遇时,虽见征求,终不屈也。”
张铣“以美女喻君子”的解诗思路,有什么依据呢?如果追溯源流,张铣之说应出自汉代王逸《楚辞章句》对《离骚》中“美人”意象的阐释。王逸祖述《诗经》的传统,解释《离骚》的表现手法说:“《离骚》之文,依诗取兴,引类譬谕。”而“灵修美人,以媲于君”,就是其中一个有特定寓意的比喻。王逸此说对于后来诗人的创作构思是有深远影响的。“以美女喻君子”,可以使文人笔下的美女形象具有表层和深层两种寓意,既合乎儒家“好色而不淫”、“怨诽而不乱”的诗教,又构成了言外有意、含蓄不露的诗境。如收入《文选》的张衡《四愁诗》,诗前的序文明确提到诗歌的创作意图和表现手法:“时天下渐弊,郁郁不得志,为《四愁诗》。依屈原以美人为君子,以珍宝为仁义。”这段序文自然成为破译全诗“美人”意象的密码。而阐释这类“以美女喻君子”的诗,自然与纯粹从“好色”角度描写美女的诗,如萧纲《美女篇》,有着天壤之别。
那么,曹植这首《美女篇》是否如张铣所言,是有意“以美女喻君子”呢?这就要运用孟子“知人论世”的解诗方法,以曹植的生平经历作为依据。对于曹植的生平经历,张铣没有一一引证。而元代刘履《选诗补注》中已有详细补充。他指出:“《美女篇》,比也。……子建志在辅君匡济,策功垂名,乃不克遂,虽授爵封而其心犹为不仕,故托处女以寓怨慕之情焉。”刘履逐句阐释了全诗“以美人自托”的深层寓意。清代几位论诗者,还提到曹植的《求自试表》,作为解说《美女篇》的佐证。朱乾《乐府正义》指出:“贤女必得佳配,贤臣必得圣主。……余读子建《求自试表》,未尝不悲其志。……以子建之才,而亲不见用,君臣际会,自古难之,此诗所谓‘盛年处房室,中夜起长叹’者也。”吴淇《六朝选诗定论》指出,《美女篇》末尾两句,“亦是请自试之意”。王尧衢《古唐诗合解》指出:“子建求自试而不见用,如美女之不见售,故以为比。”参照这些阐释资料,曹植《美女篇》以美女喻君子,以美物喻美德,以美女难得贤夫喻君子难遇明主的深层寓意,可以说是言之有据,清晰可辨了。
再深究一步,为什么“美人喻君子”,可以成为阐释诗歌的一种模式呢?这里还有深刻的社会文化背景。在中国封建社会的伦常关系中,君臣之义与男女之情有类似之处,所谓“男女之情通于君臣朋友”(清朱鹤龄《笺注李义山诗集序》),“贤女必得佳配,贤臣必得圣主”(朱乾《乐府正义》)。然而,贤女往往不得佳配,贤臣往往不遇圣主,这种人生命运也有相同之处。因此,屈原《离骚》所开创的“美人君子”之喻,才可能伴随着漫长的封建社会,为历代有相同情感体验的文士所选择、所沿用,成为抒发“士不遇”的主题,表现文人自赏自怜心志的一种典型手法。而历代诗论家极力阐释文人诗作中美女意象的寄托寓意,也逐渐成为一种普遍性的审美期待视野,甚至出现将本无寄托的“美女”形象也纳入“《离骚》之义”的误解。而“专咏女色”、并无寄托的诗词历来遭到非议。
总之,读曹植的《美女篇》,对于今天读者窥探“美人君子”的阐释模式,并触类旁通,了解中国诗学的特色是很有好处的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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